东历2018年9月7日,7时,晴,微风。
这是东华国G省G市南岳镇的一幢公寓楼,南岳镇103号。
粉红色墙皮上嵌着白色的小石砾,火柴盒样式的7层建筑。从上世纪的历史泥石流爬出的人们熟悉着这样的公寓楼,厌恶着这样的公寓楼,妄想脱离着这样的公寓楼。衣服越来越破旧,地板砖越来越腐烂,墙皮越来越潮软,他们追求更高胜利的灵魂也就这样腐烂在愈发腐烂的公寓楼里。
这是南岳镇103号里的一间六十平方米的居所,103号401室。
在办证和疏通下水道的印章广告和老中医治疗性病的纸质广告中,去年端午节挂在门上的菖蒲散发着干燥的异香。锈蚀着的防盗门反射着令人反胃的铜绿色,死人眼珠一样的猫眼蒙着两个世纪荒诞历史的尘埃。
阳光,尘埃,丁达尔效应,冰冷。
从阳光刺入的那扇没有玻璃的木窗眺望,就可以看到这里腐烂的灵魂妄想到达的新楼盘,在早晨的浓雾中像个飘渺的巨人姿影。
阳光,尘埃,丁达尔效应,寂静。
几声有气无力的鸡啼。
农贸市场卷帘门拉起的声音。
收废品的叫卖声。
阳光,尘埃,丁达尔效应,日常。
生锈的防盗门和平常一样,在清晨7时准时拉开。
肥胖的女高中生猪妹和平常一样,在清晨7时准时前往三十一中。
南岳镇的人类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个自己称之为人类躯体的存在,还可以被附加上商品的属性。宛如恶魔的契约一般,在历史里养成的特性就这样被交换出去,从而得到一个或多个特定的商品标签。猪妹就是这样的人类商品,属于自己的爱、恨、梦想被轻易地抹去,向恶魔换回的标签只有一个:肥胖。
肥胖。膨化食品,汗垢,油性皮肤,沾满油渍的校服,浸透脚汗的短丝袜,和乳w房一样膨胀的小腹。
标签解释着这个女孩的一切,又抹杀着这个女孩的一切。
可是昨天的猪妹也是今天的猪妹,你可以不止一次地遇见同一个猪妹,除了肥胖一无所有的猪妹。今天的猪妹也蹒跚在去往三十一中的路上。
在南岳镇陈家街这条唯一的主干道尽头,在新中式装修的酸菜鱼酒楼左近,三十一中修建于上世纪80年代的白色教学楼隐约可见。孤独的不锈钢旗杆上,耸拉着有气无力的红色国旗;花坛摆放着几朵行将就木的菊花;公示栏上随风飘动的是几张过期的通知和早已被查封的补课机构广告。
也许这就是一个适于学习而远离不相干娱乐的地方;也许这就是一个所有市示范性高中应当效仿的地方;也许这就是全市一本上线率永远垫底的示范性高中;经历过上世纪泛民主化风波洗礼的巴尔干半岛;听过坦克开动时轰鸣声的不动巨人;南岳镇居民青春光影的见证之所----三十一中。
除了肥胖一无所有的猪妹已经在这个传奇之地学习了一年多。
这个高二的文科女孩从未关心过自己在这个传奇之地的排位。她只是继续着无意识状态的学习,听课累了就趴在桌子上打盹,作业只是挑出选择题将ABCD胡乱组合。反复着这样的生活的她,忘记了自己夙兴夜寐卖酸汤豆腐的母亲,忘记了自己在083厂里熬更守夜看锅炉的父亲,甚至忘记了自我的生存意志。
世界不过是一台精密的巨型机器,而它对于猪妹唯一的意义就是定期吐出一张不及格的成绩单。
“喂!猪妹!”
嚼着薯片的猪妹转过头来。
呼唤她的是穿着校服和画着浓妆的小红。
“死肥猪,你姑奶奶使唤你,怎么还不过来!”
小红一声暴喝。
“唔......唔.........”
猪妹塞满了泥糊状薯片碎渣的嘴里发出怪异的声响。
“艹你妈的烂泥母(w)猪!”
小红暴起一掌扇在猪妹的脸上。
“姑奶奶在这里你这母(w)猪看不见?你这母(w)猪不晓得过来给你姑奶奶请安问好,要姑奶奶来请安?不识抬举的东西!你这卖豆腐的老婊(w)子里钻出来的小婊(w)子......”
巴掌,脚踢,侮辱,这就是猪妹从小红那里收受的所有产品。
三十一中的其他学生们淡漠地走过。这场景就和每天早上的半小时英语听力和国学经典诵读一样,已经完全凝固在三十一中这个堪比083厂的大酱缸的集体记忆中了。他们还有更多重要的事情要做:月考前的临时抱佛脚、在最短时间内抄完昨天所有的作业、给谈朋友的对象买早饭、去教室给手机充电预备某节英语课“开黑”。他们青春的双眼喝饱了南岳镇所有的血肉,他们青春的双足踏遍了南岳镇水泥地上渐渐腐烂的皮肤。
他们青春着而挥霍着,他们青春着而迟暮着。也许被称为这个国家党政机关的喉舌《人民时报》(那些在南岳镇水泥地里逐渐腐烂的人们在上世纪泛民主化运动时期曾放声高喊过“《人民时报》,胡说八道”这个押韵而充满逆反意味的口号)昨天刊登的评论《当代青年的生命力浇筑在国家和民族事业中》在网上引起了“民主自由的大讨论”(虽然讨论者的意见达成了一个微妙的和谐),今天三十一中的青年们也会无视那带着消不去的杂音的国歌声,和谈朋友的对象在一颗快枯死的英国二球悬铃木下你侬我侬。
至于小红的叫骂和猪妹类似猪哼的呻吟,更不在他们的关注范围之内。
“今天缴不出30块钱,皮不揭了你的!”
小红学着虎哥的样子,恶狠狠地在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扭着不算很丰腴的屁股,仰仰脖子捋捋头发,消失在三十一中的教学楼中。
猪妹拍拍屁股,蹒跚着站了起来。
她咧开缺牙的大嘴,嘿嘿地笑了几声。
是啊,今天没有被一群人拳打脚踢,今天只用缴纳30块钱的“收成”,今天真是这几个月来最棒的一天。
逆温引起的浓雾渐渐消散,色彩饱和度50%左右的蓝天,施舍着冰冷光芒的太阳,好似被丢弃的卫生巾的乱云,渐渐恢复了往常的模样。
“阿猪,你又被她们打了吗?”
担心的女性声音。
鼻青脸肿的猪妹转过头来。
那是另外一个穿着校服的少女。
梳着单马尾辫,穿着整洁的校服,泛着高原红的脸上点着几粒雀斑,这是猪妹的同桌,家里开卤味店的小光。
“阿猪!你又给她们打了!你怎么老是这样好性子.........”
小光一脸心疼地握住猪妹长满脂肪疙瘩的手。
“嗯,今天不是她们,是她,哈哈........”
猪妹咧开嘴笑了起来,那对眯着的小眼睛里透着古怪的得意光彩。
“阿猪!你不能老是让她们欺负你啊!你为什么不回去跟阿姨说呢?你告诉阿姨以后阿姨告诉学校,欺负你的人就能被处罚了!你为什么要一直忍着........”
小光因愤怒而不断加快语速。
猪妹却好像没听见小光说话一样,一个劲儿地呵呵傻笑。
“唉,阿猪,你什么时候才能有个人样呢?”
“阿猪!你听见我说话没有!”
.................
小光也许是猪妹在这个人间唯一的朋友。
小光与猪妹来自同样遭际的家庭。二人的父亲都在083厂工作,拿着微薄的薪水却沉迷于赌博。自从083厂赌场门槛提高,工人们便开始酗酒,去附近夜总会跳舞吸毒找小姐的也不在少数。二人的父亲从此夜不归宿,一拿到工资便大肆挥霍。这个家的重担自然落在了女性的头上。小光的母亲独自经营了一家卤味店,小光放学后就去帮母亲打理门面,一家人不过能勉强维持温饱而已。而猪妹家里本小利薄的酸汤豆腐店却有经营不善之忧,一家人最后连这户住了十多年的房子也打算变卖。
和她那市侩的父母相反,小光保有着只属于小光的善良之心。当她看到猪妹生活窘迫又饱受欺凌,她主动向猪妹伸出了友谊的橄榄枝。从进入三十一中开始,小光就努力温暖着猪妹那颗深深掩盖在发黑发臭的肥肉底下的心。一个早餐摊上的豆沙包、一条精心缝制的手绢、一次又一次的牵手。
这是只属于猪妹的友情。
上课铃响了。
属于高二年级19班的历史课开始了。
历史老师提着一个破旧的黄布包走进了教室。
这是一位老得很厉害的历史老师。虽然他不过六十出头,但满头的白发和青筋满布的干瘪手臂却造成着他已年逾古稀的情形。穿了不知多少年的西装衬衫被洗得发白,仿制玳瑁框的眼镜脱皮严重得令人吃惊。那双浑浊充血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生物的迹象。
他健忘的程度也令人吃惊。除了东华人民共和国建立的时间,他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住。只好用他那难以索解的方言嗫嚅着照本宣科。(在这里我想说明一下,这个老者身上具有浓烈的象征色彩。)
“啊哼哼.........东华人民共和国........于...........东历1949年10月1日建立...........哼哼........”
小光认真地勾画和批注着课本上的每一行字。
猪妹同往常一样打着瞌睡。
同班的田鸡正苦苦思索着昨天熬夜披阅的电竞理论。
小红拿着小镜子画眉毛。
虎哥照例缺旷。
“........东华国的建立者.........两位伟大的女性........胜法王和瓦尔普吉斯..........革命的元勋.........刘修养和笑贫天尊...........咳咳.......国家指导思想........记载在西方传入的道之原典里..........革命与批判的理论..........1956..........道之原典指导的.......宪法.......呃.......”
老人一拐一瘸地走出去吐痰。
小光放下了笔,伸了个懒腰。
猪妹眯着的小眼睛眨了眨。
田鸡趴在桌子上打盹。
小红拿着小镜子涂唇蜜。
虎哥照例缺旷。
“..........1953年........公有化改造..........工业建设..........1958.......跃进时期.......人民公社......左倾错误,自然灾害........我经历过..........吃不饱饭,向邻居家借玉米面.........糙.........死.........死了几千万人.......”
黏痰阻塞的喉咙里不知何时又淌出几句沙哑的念书声。
窗外几声秋蝉的悲啼。
小光继续记着笔记。
猪妹那对小眼睛一直盯着小光的文具盒。
田鸡的鼾声越来越响。
小红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虎哥照例缺旷。
“1960年..........整顿.........建国以来........打压知识分子.........迫害........打成反革命,反动学术权威........”
“1966年..........胜法王发动........国家清洗仪式..........刘修养........迫害致死........砸烂公检法...........造反派.........践踏民主法治.........笑贫天尊........下放农村.......人迫害人,武斗..........瓦尔普吉斯.........病逝........胜法王........清洗仪式结束.........结束!”
老人的声音陡然高了起来,黏痰流动的声音清晰可闻。
“笑贫天尊回中央啦........1978..........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拨乱反正那......咱们的生活越变越好啦...........下课,呃!”
老人大声咳嗽着走出了教室。
“阿猪,我去上厕所了哦。”小光抛下这句话便跑得无影无踪。
阳光,走廊,玻璃,少女的影子消失。
猪妹猛然坐了起来,虫蛀的木椅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那双肥大的手一把将小光的文具盒掰开,利索地取出那小心翼翼叠好的32块钱。猪妹油腻的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笑容。
可以交差了。
三天前猪妹就注意到小光郑重其事地将这32块钱压到自己的文具盒里,用橡皮筋牢牢捆好。她不知道这32块对于小光有什么意义,她唯一明白的事情就是:顺手偷走面前的财物是自己生而为人的第一目的。
不知道是小红请自己吃的那一大锅酸菜鱼发生了效力,还是自己的羞耻之心因贫穷而彻底泯灭,猪妹只知道偷窃,按照虎哥和小红的吩咐偷窃。小光,也许这些钱对她很重要,但是没有这30块钱,猪妹会被痛打一顿的哦,呵呵,哈哈。
忘记吧,忘记小光发现失窃时的哭声,忘记了班主任装模做样的道德批判,忘记了高二19班的冷眼旁观,忘记吧,是猪妹偷走了小光的32块钱哦。
还多偷了两块钱呢,一定会被小红奖赏的,哈哈。
猪妹开心地在流淌着冰冷阳光的走廊上奔跑。
从出生开始从未这样奔跑,从未这样没有罪恶感的奔跑,从未这样在这样充满阳光的地带奔跑。
奔跑吧,少女,戴着罪恶的枷锁奔跑吧;奔跑吧,世人,戴着罪恶的枷锁奔跑吧。
猪妹开心得差点叫出来。
走廊里的阳光幻化成恒星的灼眼光芒,阴影之处扭曲成太空深邃的背景。自由奔跑在宇宙中的猪妹是燃烧的流星,划过千万星球的大气层,划过无名元素凝成的地平线,划入不可名状的无光之地..............
撞击,火光,巨响。
猪妹一屁股摔在地上,橡皮筋捆着的32块钱坠落在阴影里。
她迟缓地抬起那多肉的下巴。
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想看清楚那颗使自己消失在火光的幻之游星。
光。
星光。
一双闪耀着恒星光芒的眼睛,正近距离审视着她。
猪妹吓得一骨碌跳起来,洒满阳光的地板发出一声颤抖的吱呀声。
女子。
穿白裙的女子。
这是学校里的老师。
好不容易回过神的猪妹看见了这位清瘦的女老师。
她比1米65的猪妹还高一个头,梳着齐肩的利落短发,白色的裙裾直至脚踝。
这是猪妹眼里那个女子的模糊形象。
“没事吧?摔到哪里了?”
关怀,磁性,温柔。
“没.........没.........”猪妹口中嗫嚅着,笨拙地移动身子去拾起那32块钱。
“老师......对不起.......我先走了.....呵呵.........”
猪妹傻笑着想绕过女老师。
“站住。”
命令,磁性,冰冷。
猪妹在愣神的那一瞬间和女老师四目相对。
金星雕刻出她清秀的五官,月球涂抹出她苍白的皮肤,嫉妒着的土星却在她消瘦的手臂上绑上了几条小蛇模样的青筋。
一尊杂糅着现代主义的古希腊女体石雕。
一尊略显病态的石雕。
除了,那双眼睛。
怜悯、愤怒、沉思、温柔,那两颗在银河中相伴着的双子星竟碰撞着这样的光芒。
“这些钱你从哪里弄来的?”
“.................”
“请告诉我。”
“...........”
猪妹紧闭着双眼。
女老师深吸了一口气。
“到我办公室来谈谈吧,一直杵在这里好像被我罚站了一样。”
猪妹后来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在烧灼灵魂的旁观眼光中走进历史教研组办公室的。
办公室很空旷,仅有的两三张办公桌散发着木家具特有的霉味。那位女老师的办公桌紧挨着窗户,阳光将堆满书籍的桌子分割开来,微风吹拂着玻璃瓶里插着的牵牛花。
“坐吧。”
女老师搬出一把垫子上的海绵都开始发霉的椅子,放在猪妹面前。
猪妹没有动静。
“别这么拘谨。”
女老师轻轻把手搭在猪妹的肩膀上。
带着汗味的香气。
猪妹坐下了,手里紧紧攥着橡皮筋箍着的32块钱。
“那个叫小光的女孩,是你的好朋友吗?”
女老师把一杯矿泉水放在猪妹的面前。
“唔..........嗯.........”
猪妹嗫嚅着。
“我经常看到她在学校里牵着你的手,有说有笑的,你们一定是很好很好的朋友吧。”
温柔的声音,大地,海洋,母亲。
“真是羡慕啊,少女时代有一个最好最好的朋友。我和我的朋友已经有很多年没见了,但是我们那个时候也像你们一样要好呢。”
女老师的眼睛湿润了。
猪妹低着头玩弄着衣角,钱放在膝盖上。
“但是,我从来不会偷我最好的朋友的东西........”
“我没有!我没有!”
猪妹突然惊恐地大叫起来。
“...........小光一直把你当成她最好的朋友不是吗?”
女老师说话的口气变得越来越严峻。
“你觉得没有人看见,对吗?如果不是我有事情找你们的历史老师,碰巧看见你拿走了那些钱,你就会毫无羞耻之心地将这些钱据为己有,对吗?”
猪妹张着嘴想说什么,但到了嘴边只是几声咿咿啊啊的喉音。
“窃取最好的朋友重要的东西,无论以什么样的理由,都是绝对不可饶恕的。何况偷窃本身就是绝不能饶恕的!当最好的朋友在你面前哭泣,却选择毫无条件地相信伤害了她的你,她有什么义务相信你?想想她为什么如此信任你,为什么如此珍惜你?你呢?你给她带来了什么?除了痛苦还有什么?”
沉默。
沉默着的风吹过粉色的牵牛花,沉默的阳光洒下层叠的光影,沉默的32块钱在猪妹的膝盖上剧烈抖动。
“想想她多爱你,想想她为你做了什么,想想她肝肠寸断的模样,好好想想那些你视而不见的东西,想想你最好的朋友吧。”
沉默。
吸鼻子。
抽泣。
嚎啕。
猪妹开始放声大哭。
也许这是她从出生以来的第一次嚎啕大哭。
女老师伸出消瘦的手臂,轻轻地环住了猪妹。
皮肤透着冰冷,那颗心脏却流动着滚烫的血液。
“去把钱还给她吧,就说你是在厕所里捡到的。我知道你顾忌着什么,放心吧,我会守护你们的友谊的,请相信我。”
“因为,我马上就会成为你们的班主任了哦。”
“去做点什么,让你最好的朋友开心起来吧。”
猪妹紧紧地搂住了女老师的腰。
小光红肿着眼睛蹲在角落里。
她已经抽泣了一早上,历史书上的水性笔笔记已经被自己的眼泪抹得一塌糊涂。
“小光........这是...........你的钱吗........”
一沓橡皮筋捆着的皱巴巴的钱递到了小光面前。
“啊?.........是.........是啊........阿猪?阿猪,是你吗?”
小光一把抱住了猪妹。
“太好了........阿猪.......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太好了.......阿猪........”
“因为........这是给阿猪买生日礼物的钱哦.......糟了,我说出来了........但是.....阿猪......你永远永远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最好的........”
猪妹再次嚎啕大哭。
但是,她那细小的眼睛里含着别样的笑意。
“......哎,阿猪你怎么也开始哭起来了?好了好了........你这样我很困扰的..........”
阳光,走廊,少女相拥的身影。
女老师仰脖子灌了一大口矿泉水,面前放着高二19班的花名册。
放学了。
三十一中的放学是南岳镇酱缸文化的缩影。这个时候的学生流向就能表现酱缸的混合性质:那些向酸菜鱼馆“压马路”行走的正是老龟的马仔们,那些涌向“星空网吧”并忙不迭地掏出身份证的是和田鸡类似的电竞少年,那些聚在学校门口的豆腐果摊和煎饼果子摊的便是家里不开伙的穷人家的孩子。
也有在校园的体育教室等待“进账”的小红。
已经六点五十分了,这个死肥猪到底去哪个粪坑打滚了。
小红恨恨地想。
“你是在等你们所谓的猪妹吗,高二19班的小红同学?”
一个温柔的女声冷不丁传入小红的耳膜。
小红一个激灵。
当她转过头去的时候,一个略显病态的女性懒洋洋地瞪着她。
这个女人令小红猛然产生了强烈的厌憎。
那种神情.......一幅要跟老娘刺刀见红的架势啊...........
那双眼睛.......真是让人不舒服啊.......那种像别人欠她几百万的眼神..........
“关你屁事?哪里钻出来的给老娘钻回哪里去!”
小红一声暴喝。
明知是学校的老师也忍不住嘴里的脏字。
颇有虎哥之风。
“只是想来通知你一声,你们那种教唆别人偷东西的行为可以停止了。”
那个女人懒懒地说道。
“什么?臭biaozi你他娘的给老娘再说一遍?”
“就是说,那位被你们称为猪妹的女学生没有为你们盗窃的义务。你要是再继续这种霸凌行为的话,可能就要去教导处或者校长室走一趟了。算是给你的警告,小红同学。”
女人懒洋洋说话的口气真是让人火大啊。
小红不需要进一步的理论。她知道这个女人就是存心找自己麻烦的。
只需脚上的高跟鞋,这个女人的生殖器官就可以受到毁灭性的打击。
凝聚愤怒的必杀一踢!
女人懒懒地站着没动静。
自信地发动攻击的小红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挟带切割性罡风的这一踢似乎被什么绝对的存在静止在了半空中;
女人青筋满布的双臂牢牢钳住了自己的大腿!
小红感觉自己忽然飞了起来,随即自己的四肢百骸重重地和体育教室的实木地板来了个亲密接触。
跟随虎哥身经百战的小红,甚至没有反应过来是对方以自己的大腿为支点,将自己猛力投飞出去。
真是惊人的反射神经和臂力啊。
不过和你小红姑奶奶作对,还早了几百年呢!
小红哪顾得皮肉的疼痛,作为虎哥女人的那股争强好胜劲使她再度向女人发动了突袭。
好快!
高跟鞋和实木地板奏出紧张的进行曲鼓点,快速移动的巾帼英雄的影子,贯彻着属于三十一中不良军团斗志的必杀之拳!
砰地一声响,小红再次摔倒在地板上。
她似乎听见了自己的骨骼碎裂的声音。
沉猛的一招过肩摔。
女人显然更快。
“希望你以后学会尊重你的老师和同学,小红同学,今天权当给你个教训。”
“还有一件事哦,很快我就是你的新班主任了,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做出任何违反校规校纪和法律法规的行为。”
女人的声音在夕阳中渐渐消散,回归漆黑的大地。
同上次江团事件时一样,小红再度找到虎哥诉苦。
小红有绝对的信心说服虎哥为自己报这一箭之仇。毕竟对方只是一位年轻老师,虽然有惹怒三十一中云雀校长之嫌,可云雀校长未必就是老龟那样的狠角色。否则,三十一中就不会容得下虎哥和小红们了。
虎哥听完小红的哭诉后照例沉默着。
这一遭无论水鸭和龙儿怎样用激将法,虎哥也只是冷冷地不为所动。
气愤伤心不已的小红再度呼天抢地。
虎哥再次点起了一支烟。
这支烟里浸透着时光的污渍。虎哥吐着一个又一个烟圈,面前的一切事一切人仿佛在这个绝对自我的内化过程中完全消泯了。
“嫂子。”
忍受不了这种如同葬礼般乱局的田鸡突然发话了。
“田鸡你这妈的,也不劝劝你这王八大哥,你他娘的就活该被剥皮做泡椒炒田鸡……”
小红又是连珠炮般乱骂一通。
“嫂子,你别乱骂好人。咱哥他是有苦衷的。”
“苦衷?这绿帽子王八还有什么苦衷?操~他娘的就是胆子怂下头没卵蛋,上次叫这癞头王八去收拾条臭鱼他都推三阻四,这会那个婊(w)子算什么东西?王八就是爱送别人自家老婆,喂呀,这断子绝孙的腌臜王八……”
“嫂子,话可不能这么说,那个女人虽然是婊(w)子,但她可是虎哥的姐姐啊。”
突然的缄默。
“你的意思是说打老娘的是这王八的姐姐?老娘捣烂你婊(w)子娘和你婊(w)子姐的臭bi!喂呀,你们看看,这王八原来是护着他的婊(w)子姐姐来着,老娘就是个他玩厌了就不要的贱(w)货,臭王八!你有本事和你婊(w)子姐上床痛脔一番,生几个没毛几毛巴的小乌龟和堵屁~眼的小婊(w)子来……”
“闭嘴!”
虎哥一声暴喝。
四野皆寂。
就连小红也不敢出声。
虎哥的怒吼——这个不良军团唯一的讨论终止符,是绝对不允许出现任何反抗它的声音的。自从这个不良军团开展它在南岳镇的活动以来,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便自为地产生了:领导者的怒吼就是这个团队民主讨论的休止符和意见集中的前奏曲。
不良军团的吼叫式民主集中制与军队的民主集中制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作为终止形式的怒吼,并未包含着愤怒的感性质料,不过是使民主程序效率提升的一种手段。而现在发出这声怒吼的虎哥,却被愤怒填充着自我。
姐姐。
当婊(w)子还要立牌坊的姐姐。
虎哥很早就知道了姐姐将要担任那个自己漠不关心的高二19班的历史老师兼班主任的消息。
当姐姐若无其事地谈到自己的职务变动时,虎哥忽然惊讶地发现自己竟有了成功人士特有的品质——过人的忍耐力。
他很清楚一个事实:自己旷课的逍遥日子从此化为一江东去的春水,即使自己持刀相向,空手道高段的姐姐也会将自己打晕并拖去学校。
虎哥不想回忆起的往昔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也许那个拖油瓶姐姐不过是家里的累赘而已。若不是她那两个好管闲事的老师出面干预,这个臭婊(w)子早该被卖到083赌场的窑子里头去接客了。谁曾想这臭婊(w)子还以学校第一名的成绩考到了外省的师范院校去。还以为这臭婊(w)子可以彻底滚出这个家了,这个婊(w)子又回到这个乌烟瘴气的三十一中来教老子的班!
虎哥将烟狠狠地一砸,又猛力踏上一只脚。
多少次虎哥都想用手扭断那苍白色的脖颈,用牙齿撕开那圆润的乳w房,用拳头砸烂双眼从未见证过的女性隐阴私,但这些执行正义的武道最终未能成为现实。
因为现在靠每月2000块钱工资外加年终1000块奖金撑起这个家的,就是这个自己心里一直想将其剥皮抽筋,撸管时也绝不会意淫的姐姐。
江团事件发生以来的一个月,虎哥都深刻地经验着强烈的不自由感。
在江团被自己一刀破相后,老龟似乎并没有展开什么报复行动。然而老娘的摊位却被一伙城管洗劫一空,即使她已费九牛二虎之力获得了合法经营许可证;083厂对这伙不良军团的容忍度似乎已经达到了临界点,虎哥集团的例会总是会遭到手持警棍的保安的武力干涉。在几次武力抗争和和平交涉均以失败告终后,例会场所只得暂定在一处公共澡堂的大厅里。这间澡堂的老板正是虎哥进城创业的表舅,他暂时性地,甚至是有些厌恶地接纳了虎哥集团。
然而这种接纳的性质就预告着同质的结果。表舅对这个集团的例会时间进行了严格限制:只能是澡堂生意冷清的18点到19点,其余时间不允许这个集团的任何人进入澡堂。
虎哥很快明白了两个事实:一是江团在老龟那里连屁都不是;二是老龟的确采取了对自己的报复行动。
他自由的自我已经被外力彻底否定了。
“小红,你不要闹。你既然是我的马子,老子就一定对你负责到底。明天老子一定揪着那个臭婊(w)子的头发让她叫你姑奶奶,老子一个唾沫一个钉,兄弟们都是见证。”
但是虎哥永不放弃追求自我的机会。
被城市灯光污染着的夜空卷起厚重的彤云。
虎哥晃荡在回家的路上。
不得不承认,能够离开南岳桥下那个充满臭气和鼠粪的棚户区还是姐姐的功劳。她申请贷款并买下了一间六十平米的公寓供一家人居住,地段虽然差,但房子四周还算静谧。
虎哥两脚踏在积灰的楼梯上。
带着雨腥气的晚风不停歇地拍打着生锈的铁栏杆和防火栓。
贪图便宜购置的防盗门在风雨和钥匙的双重作用下吱呀呀地旋开。
虎哥闻到食物的气息。酸,咸,辣,在甑子喷出的水汽中言语着南岳镇贫穷家庭的食物史。
母亲又去楼下的老年文娱室抹骨牌了。
掉漆的二手餐桌上摆着腌制了一个月的酸豇豆,冒着将散未散热气的番茄炒鸡蛋,一碗淋着红油的肉丝似乎给这顿晚餐增加了一抹亮色。
虎哥径直走进了客厅,看也不看那张桌子一眼。
客厅闪烁着白矮星的黯淡光芒,海绵脱出的沙发上晾着洗得发白的毛毯,茶几上摆着几堆发霉卷角的旧书(似乎有一本的封皮上模模糊糊地印着“清洗仪式研究”),暗淡的封皮看上去就像黑魔教的秘典,秘典的背光处,坐着穿着女式短裤和衬衫的魔女般的姐姐。
穿着凉拖的脚下堆满了白玫瑰般的餐巾纸团。
虎哥做作地咳嗽了一声。
缄默。
水性笔尖和笔记本摩擦的春蚕食叶声清晰可闻。
“去吃饭吧,给你做好的。”
姐姐的声音从那开了裂纹的眼镜片后抛了过来。
缄默。
虎哥一屁股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点烟。
青色的烟雾扭曲着姐姐和她面前那堆旧书的分有。
“把烟放下,吃饭。”
一丝不耐烦。
虎哥张开大口,吐出一串又一串的烟圈。
春蚕食叶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
“我不知道怎么对你说明这件事,但是你生气也是对的,这件事姐姐做错了,看来姐姐离一个成熟的老师还远着呢。对不起,我会去给她道歉的。”
虎哥眯着眼睛,一根烟的填充料已经燃烧殆尽,他嘎巴嘎巴地嚼着烟蒂。
“但是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有学会关心别人吗?”
烟蒂落地。
拳头被握紧时骨节发出的咔哧咔哧声。
“你只在乎自己认可的东西,其他的爱也好,痛苦也罢,你永远也不肯低下头去看,对吗?”
“你可能不记得了吧,上个星期你给别人打伤了,你的朋友好容易把你抬回家里,你疼得昏过去了(虎哥脸上的神情愈发恼怒),记得吗?妈妈就和我坐着给你擦药,妈妈一边擦一边哭,她说她不想看到你的身体上的伤痕,看了就生气,就恨不得你还能回到娘胎里...........”
姐姐站了起来,摘下了眼镜。
“可你什么时候关心过这样爱你的妈妈呢?”
“打架,喝酒,旷课,勒索,这17年来你究竟干了些什么呢?爱你的人为你落泪,你却一次又一次让她肝肠寸断,难道就是因为你不认可她,因为她的出身?归根结底,你就是个自私鬼,你活在世上的17年只是在伤害别人!”
“什么时候你才能真正长大呢!小虎!”
滴答。
雨点。
暴雨。
姐弟二人静静地对视着。雨水流过空气中静止的思绪。
“我去拿伞给妈妈。”
“把饭吃了吧”
姐姐拿着破旧的花伞离开了。
一时的缄默。
“才他妈的不是这样!”
虎哥的吼声混杂在泪水一般的雨水中。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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